蒙塵的書

蒙塵的書

蒙塵的書

2005-3-27      蒙塵的書藏于書架的頂端,須仰視才能看得見。    有一次,我鉆進一家很不起眼的小書店,四壁書架上排得滿滿的,而小屋的中央則擺著時下熱賣的暢銷書,當我的目光穿越中央擺得非常精致的新書,順著書架向上爬,驀然發(fā)現(xiàn)一排排的漢譯學術名著整整齊齊地立于書架頂端。那些書呀,全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,還有許多三聯(lián)書店出版的書,大多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版本,多么好的書啊,寶藏!我踮起腳抽出一冊,是《情愛論》(瓦西列夫/著,三聯(lián)書店1984年版)。作者是保加利亞的學者,從文學、藝術、哲學諸方面探討愛情——人類最美好的情感。這是一本愛情學理論著作,但沒有僵硬的學究氣息。記得大學時曾從圖書館借出,仔細地閱讀,也許這本書契合了當時的精神狀態(tài)--向往愛情,但又試圖從精神上破譯愛情密碼。從打開第一頁就迷戀上了這本書,書被許多像我這樣的年輕人借閱過,有的人在閱讀時情不自禁地在書上圈點、批注,或者干脆以波浪線畫出大段文字。我閱讀時,喜歡做讀書筆記,節(jié)選精彩片斷,后來覺得不過癮,于是按章節(jié)抄書。在小書店遇到這本書,仿佛遇到大學時代的故人。的確,一本書就是一段歲月,一本書就是一段無可挽回的時光,對于我而言,這本《情愛論》影響了我的閱讀走向,可以說是人生知音,又好似自己喜歡的孩子,流浪在街頭一隅,看到他滿身灰塵,忍不住擦拭,痛惜地拂去蒙在身上的灰塵,為它安置一個新家,找到一個歸宿。    蒙塵的書是埋藏在時光深處的瓷器,一層塵土是時間的痕跡。輕輕擦去上面的塵土,光潔如新,人類精神之光閃耀,帶著濃厚的文化氣息,破土而出,被喜愛的讀書人發(fā)現(xiàn),仿佛具有了生命和靈性。在我眼中,蒙塵的書和秦時的書簡、漢朝的碑刻、唐代的絹帛、宋朝的瓷器一樣,被歷史遺棄,散落于各處,等待發(fā)現(xiàn)者的目光將他們激活。中華文明仿佛一條奔騰的河流,從遠古流到現(xiàn)在,從現(xiàn)在流向未來。在這文明之河的兩岸,有數(shù)不清的貝殼深埋河床,它們和主流文化相比,落寞、冷寂,但同樣是文明的因子,文化的傳承,傳遞出歷史的細節(jié),共同構(gòu)筑文明的輝煌。蒙塵的書大概就是這樣的貝殼。    在翻閱這本書時,我的思想閃現(xiàn),看著那一排排名著,不知是誰將它們冷落。    忽然明白了愛書人選書何以用“淘”字,“淘盡狂沙始現(xiàn)金”之淘,每“淘”到一本喜愛的書,心中自然會涌上驚喜。我想,既然是“淘”,就要收藏蒙塵的書,這樣的書遺世而獨立,冷傲、清高、不合時宜,如深谷幽蘭,如雪山冰蓮,沒有慧眼難識珠,不走遍城市的大小書店難以與蒙塵的書邂逅、相戀。    蒙塵的書典雅、沉靜、大氣,沒有時下書籍的浮躁之氣,功利之心。蒙塵的書沒有華麗的包裝,樸素,簡單,經(jīng)得起時光淘洗,耐得住時代的檢驗,一切喧嘩與騷動在這樣的書面前自然會靜止,高貴的品格這樣形成,慢慢地成了經(jīng)典。    在這家小書店,我還“淘”出弗洛姆的《愛的藝術》。弗洛姆認為愛情根源于對虛無的抗拒,對孤獨的恐懼和對自由的向往。他的有關愛情的論述也被我大段抄下,印象深刻,只是隔著六七年的時光,回憶起讀這些書的情形,恍若隔世。那些瘋狂閱讀的日子不再,寧愿啃饅頭吃咸菜也要讀一本好書的狂熱不再,邊閱讀邊摘抄的讀書方式不再,現(xiàn)在的我沉醉于網(wǎng)絡,滿足于浮光掠影地閱讀。那些流逝的青春歲月讓我驚懼,面前這些蒙塵的書讓那些逝去的歲月有聲有色。沒有任何人可以和時間抗衡,蒙塵的書可以,它可以在書架頂端再過二十年,我相信仍然會有人像我這樣驀然發(fā)現(xiàn),取出,把書帶回家。我漸漸在歲月中老去,蒙塵的書可以笑傲歲月。夢想能不能虛無地戰(zhàn)勝時間,我夢想出一本書,十年之后,有人還會將它買走。    我把這兩本書安置在我的書櫥,心中有一種滿足。又找出大學時做的讀書筆記,找到書的段落,對照閱讀,那時的筆跡也仿佛帶著青春的氣息,稚嫩的筆是怎樣一頁一頁寫滿了筆記本。這筆記本已經(jīng)有些發(fā)黃,紙變得有點脆弱,時間啊時間,時間一天天在筆記本上面走過,我絲毫沒有覺察。    筆記本中有一些話,引起我的警覺。    王陽明《傳習錄》有一則“游南鎮(zhèn)”。先生游南鎮(zhèn)。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:“天下無心外物。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,于我心亦何關?”    先生曰:“你未看此花時,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。你來看此花時,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。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。”    這一段話中的花可以換作“蒙塵的書”,可作如是觀。    蒙塵的書,事關心靈,何曾在你的心外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