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弟的綠莊園

四弟的綠莊園

四弟的綠莊園

  我當(dāng)女孩時,想法千奇百怪,有一陣特別推崇吃辣椒不眨眼的男孩,感覺他們堅毅無比,能包打天下。四弟就能大口嚼辣椒,又是家中眾多姐妹中惟一的男孩,我堅信他會成為大人物。那是種充滿善意的深刻期望。母親更是如此,待他像收了個門徒,不停地教這教那。

  四弟馴服地聽講,雙膝并攏,弓著背,只占很小的地方;目光卻不與母親對視,游游移移的,忽而倏地一笑,走神想他喜歡的東西。

  他仿佛也尋不到真心喜歡的東西,興趣千種萬種變幻無窮,先是熱衷于扮醫(yī)生,往我肋上叩幾下,開張皺巴巴的藥方。母親大喜,緊忙買回聽診器。誰知不幾日他就移情于養(yǎng)蝌蚪,拔下聽診器的橡皮管吸蝌蚪糞。母親又兜遍全城買回一尊漂亮的磁魚缸。哪料第二天他就將那小生靈送了人,缸底鑿個洞,栽上棵病快快的蓖麻。他說那么惡作劇般地輪番折騰,種種熱情都像先天殘缺的種子,剛?cè)送辆退赖貌幻鞑话?。他的操行終于使母親的癡情猶如蠶蛻殼,一層層蛻去,最后結(jié)個硬繭。

  家人愛怨參半的目光仿佛使四弟很痛苦。才十歲就善于飛眼察看父母臉色,常常低眉順眼。我有一回遠遠瞧見他垂頭喪氣走來,斜刺里跑來個臉色白了了的男生,伸手往四弟臉上抽打兩下,四弟居然不敢還手,像只地老鼠似的疾速逃遁,逃出幾米遠才陰陰地罵句“Pig”。整個一天我失魂落魄,說話口吃,隨時都能淌下眼淚。那白臉男生就成為我生平第一恨過的人,就因為他讓四弟那么羞愧地敗在手下。

  同年冬末的寒潮里,四弟染上肺炎,病愈后竟開始賴學(xué)。父母軟硬兼施,他卻哀哀的,似乎滿腹心酸。班主任上門來家訪,聳起肩來幅度很大,聳完就說四弟留級已成定局。

  我祖父就在四弟眼看垮掉的當(dāng)兒,從山東老家日夜兼程趕來。我感覺他的紅臉膛像初春第一束溫馨的陽光。他說夢見孫兒在呼喚。真神了!

  祖父身材魁偉,蓄的白胡子及胸,戴一頂曬白發(fā)脆的單帽,全身散發(fā)濃烈的劣質(zhì)煙的辛辣氣。

  祖父的出現(xiàn)使四弟活躍起來,一老一小湊得很近交談,鼻尖對鼻尖。祖父彎下身,四弟則凸胸站個筆直,仰臉如向陽的葵花。他的臉毛茸茸的,滿是短而纖細的白汗毛。我總想像摸一枚鮮果那么去撫摩它。

  祖父打點行裝那天,四弟突然離家出走,到夜里仍不見蹤影。后來母親在她的大枕頭下翻出四弟的留條,大意是他已鐵心去老家,如應(yīng)允就打開所有窗戶表示歡迎,否則他情愿討飯也不回家。父母橫商量豎商量,家中的燈徹夜不眠召喚他。惟有祖父鼾聲舒暢,我懷疑他參與了四弟的密謀。

  拂曉時父母決定妥協(xié)。我跑去打開窗戶。遠遠的忽暗忽明的天光中,有個男孩蹲在舊屋檐下,眼白在暗影中憂郁地閃爍,宛如濕了羽毛走投無路的夜鳥。突然,他瞥見大開的窗戶,朝天直直地舉著胳膊奔來,帶著夜里的潮氣飛跑,嗷嗷叫著,氣勢如一舉攻克堡壘的壯士。

  后來四弟伸手向母親索討他所有的東西,包括養(yǎng)冬蟲豁了邊的罐子。他把家什塞進灰撲撲的帆布包,在小腿上還別出心裁地勒上綁帶。

  送別那天我怕自己會傷感,特意讓母親到時提醒我。火車啟動那瞬間,四弟竟?jié)M面春風(fēng),大作揮手狀,弄得人家只好硬僵僵地笑。

  母親是頂不快活的,四弟離她時如此笑口大開讓她發(fā)問。竟沒有一點留戀,這鐵石心腸的四弟。母親神神袖子,弄好頭發(fā)。我感覺要讓人克制內(nèi)心洶涌的感情那簡直難死了。在春寒裹挾的空車站內(nèi),我們?nèi)柿⒃S久。我牽著母親的手,把空落落的心一顆一顆連為一體。然而當(dāng)我踏進家門,一種說不出的惶惑便襲上心頭。少了一個人,這個家就缺了一塊,從此歡樂會從缺口中逃掉;思念和憂愁會從缺口里闖進來。

  祈禱你早日平安歸來,親人四弟。

  父母大人在上:

  見字如面,自祖父攜兒一路平安抵魯已有數(shù)日,衣食住行

  均好,請勿惦念。

  敬祈

  大安!

  兒四弟叩上

  收到這么封八股兮兮的平安信,我們簡直瞠目結(jié)舌,四弟怎么變成文縐縐的老先生了?只有父親沉默著,半晌才說這屬祖父的文風(fēng)。祖父為人忠烈豪放,雖然只上過兩年私塾,但因為出自孔夫子故鄉(xiāng),十分注重禮儀,特別對古色古香的書信體懷有一腔熱情。父親說這熱情來自他對文化人的崇拜。

  那夜全家人都毫無睡意,揣著種歡喜與苦澀交織的情感,你一言我一語拼湊著千里之外的情景:四弟雙肘倚在炕桌上,緊捏筆桿,祖父念一字,他寫一字,他甚至結(jié)結(jié)巴巴不能將它們讀連貫。遇上不識的字,他就用筆桿使勁掏耳朵。祖父呢,用粗大的手指一遍遍在桌面上比劃著……

  可自那封平安信后,四弟竟杏無音訊。

  春去夏來,四弟遺留在家的種種跡象,猶如一雙像紙那么薄的破跑鞋的底,因換季的大清掃送進了垃圾箱。四弟就像是氣味一般,從聚到散。日子一天天擦抹去四弟往昔的種種惡作劇,我發(fā)覺他在一天天光亮。

  寄往山東的信幾天一封,但始終沒有四弟的復(fù)信,難得祖父籠統(tǒng)地復(fù)一封,寥寥數(shù)語。開頭總是“見字如面”。

  那個夏季郁悶潮熱,氣壓低低的,母親下頦日益尖削,心里筑起的防線崩潰了,深處的缺憾就泉涌而出。

  “又夢到四弟了。”她絮絮地說。

  父親總說:“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?!?/p>

  “不會出事吧?”

  “哪能呢!”

  “出事也該說一聲,寫封信來?!?/p>

  “別瞎想!”

  母親嘆息一聲,仿佛面對一個不可挽回的錯誤。她說當(dāng)初答應(yīng)四弟是想讓他在外吃盡辛苦,然后浪子回頭,她以為四弟過不了幾天就會寄討?zhàn)埿艁淼摹?/p>

  然而,四弟如出弓的箭。

  終于,母親忍不下去,寫信說思念四弟,希望他照張近影寄來。母親的聰明使父親微笑得搖頭晃腦,全家興沖沖地等待著四弟露面。

  不久,照片寄到,竟是張集體照!十來個裸著上身的男孩蹲在一個土坎上,一律是長臉膛,一頭焦黃發(fā)硬的頭發(fā),肩膀被耀眼的日光曬得黑沉沉的。照片印得含含糊糊,因此只能隱約看見居中的男孩與四弟有些相似。

  四弟和同伴的集體照裝進鏡框,我分外喜歡他們的瀟灑隨便。母親常對著它出神。秋天里,父親也有些變,我想將四弟交給祖父他一定稱心,只是四弟那兒漸漸地斷了消息。

  祖父已有三個月未寫“見字如面”了。

  母親又照例絮絮叨叨:“又夢到四弟了?!?/p>

  “我也一樣?!备赣H說。

  “不會出事吧?”母親還是這句老話。

  “我想不大會?!备赣H口吻已失去堅定。

  “出了事也該說一聲,寫封信來?!?/p>

  “會出些什么意外呢?”父親拼命按太陽穴。

  就在父親承認內(nèi)心焦灼不安的第二天,北方人的急躁天性使他立即去買了三張火車票,他們帶我一道坐上北行列車。列車動蕩向前,一路風(fēng)塵,我感覺正分分秒秒地接近四弟。

  山東的深秋干燥中夾帶著寒意。初見四弟我嚇了一跳,他穿得鼓鼓的像個山東大紅棗,頭發(fā)理得像個小老頭。母親對他張開手臂,仿佛憐憫地等待游子撲人懷抱。

  四弟清澈的眼光一閃,或許是我們驚訝的神情冷落了他。他躲到祖父寬大的背后,瞬間就傳來悶悶的捶背聲。

  祖父病得很重,但仍坐得筆挺地迎接我們。后來才知,祖父已病下半年多,但從來對我們守口如瓶。

  本家的幾個嬸子先后趕到,大都穿著鴨蛋青的褲子,臉孔明麗。她們帶來些雞蛋、羊肝、豬肉什么的,有的張羅做油餅,有的殺雞。有個嬸子邊掐蔥頭邊跟四弟說著話,仿佛她對他的寵愛更不一般,說幾句就動手,推他拍他在他界尖上點一下,還有一個嬸子穿梭著大聲吆喝四弟去升火,他慢了一步,她便隨手往他肩上一拍,他被拍得咧嘴。我感覺她們待他親呢得像濃厚而又甜過頭的蜂蜜。母親怔怔地,充滿惶惑,干巴巴地說:“虧你們照顧他?!?/p>

  四弟屈著一條腿跪在灶口前,火花閃閃,他鼓突的腮油亮亮的,像精神的小泥人。他居然知道燒火訣竅,架好柴,火忽拉一上直躥出灶臺半尺高。母親摟著我站在邊上,他卻不肯轉(zhuǎn)臉,只執(zhí)拗地留給我們一個側(cè)影。母親的手松了。從我肩上滑下去,我背上的衣服沙沙響一陣。

  家鄉(xiāng)是魯菜大系的發(fā)源地,普通原料也能炒出豐盛的菜肴。然而母親卻失去常態(tài),不顧應(yīng)酬,滴水未進。

  父親見勢頭不對,飯后就很英明地把母子二人推出家門單獨在一起。很晚,母子倆攜著手進來,四弟眼圈微紅,母親則更是悲喜交集。

  “母子相認了?”父親欠起身笑。

  四弟主人似的忙著把我們的提包歸在一起,“我說話轉(zhuǎn)不過舌頭,出口就是山東腔?!?/p>

  “你為什么不寫信?”我說,“不要我們了?!?/p>

  “誰不要誰呀!”他大人物一般,“我忙呵,里里外外。不是寄照片了嗎?!”

  “哦,那張赤膊的?”

  “什么赤膊的?那叫光膀子!說赤膊他們會笑話的!夏天種地時照的。種地,流汗長老繭?!?/p>

  太可怕了,他在家人人捧在手心,到這兒卻讓他種地!像耕牛那樣辛苦!哦,虧得我們來拯救他!

  從那晚起,四弟就不疏遠我們,甚至親熱得寸步不離。有一天,他邀請我們?nèi)タ此N的地。

  祖父支撐著同行。大病初愈,他的個子縮小了點,系完鞋帶佝下的身子半天才能直起。祖父曾是四鄉(xiāng)聞名的種地瓜專家,他種的地瓜個大,糖分足。祖父總說是那塊土肥,養(yǎng)人。撐到田頭,祖父倚著株老樹,迷迷沌沌地睡去,他的睡姿像一個閉目養(yǎng)神的老神仙。

  四弟的地是那塊肥土中最向陽的南端,才方圓幾步,用些小柵欄圍起,邊上豎起塊小牌,四弟寫著:我的莊園。

  秋日景美,他的莊園灑滿旺盛的陽光,他在那兒像一株蓬勃小樹。四弟突然蹲下,把一塊粘土搓細了。他扒開地瓜秧讓我們看,只見細膩飽滿的土上,縱橫交錯著許多裂痕。

  “我把力氣藏在里頭?!彼牡苎銎鹉榿??!安シN時刨地,夏天鋤草,澆水打蟲……”

  “地瓜熟了?!备赣H用腳踢踢土。

  “是力氣和本事熟了?!彼牡艽蠼械?。

  我們幫他收獲地瓜,它們淡紅色的,新鮮加嬰兒。有一個巨型的地瓜足有小盆大小,沉甸甸的,外皮上粘著滲出的糖分。天很高,無云,四弟在他的莊園內(nèi)手舞足蹈,我忽而感覺他過得自由、浪漫。

  穿紅戴綠的嬸子們推來架子車,裝著地瓜。她們讓四弟去駕轅,就像差使一個本領(lǐng)通天的男子漢。我忽而感到從未有人這么重視過他,家人都把他當(dāng)成個不能信賴的小不點。

  四弟駕著裝滿他財富的架子車,一路吆五喝六,路人見了碩大的地瓜都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。四弟同他們打招呼,整個兒像換了個人。我想,那一天會喚起他久遠的驕傲。

  母親訥訥地說:“怎么可能是他干的呢!”

  “他喜歡這兒?!备赣H說?!跋矚g無拘無束。這像我?!?/p>

  母親迅速地掃了他一眼。

  我記起父親一向喜歡夏天打赤腳喝涼水,原來這些習(xí)慣還有根源。父親胖胖的,村里人都說他在外發(fā)了跡,但他不喜歡城市工作,他說一口牙全壞了,都是水土不服。

  祖父用腳頓頓地,他說地底下是實的,土是活的,有經(jīng)脈有靈性,通曉它的人才能種出好莊稼。四弟他,來就迷上它,能在地里成天地勞作,還喜歡同它談天,它是一個博大寬深的潭,他把力量和才智還有汗滴都儲存在土里,藏久了能釀出發(fā)甜濃郁的芬芳。

  回村路上,遠見炊煙裊裊,多情而又切娜。祖父的院里卵石鋪地,有只大缸,滿盈盈一缸雨水,我忽而感覺四弟鑿個洞的金魚缸那么微小,過于精致。他現(xiàn)在可以養(yǎng)一河的蝌蚪,種一畝蓖麻……那樣氣度地去愛。

  祖父當(dāng)晚送了支小獵槍給四弟,可以裝鉛彈打小走獸,說是秋收完畢就可上山。四弟攥緊他的拳,招招搖搖地走了一圈。父親忍不住拍拍他,也許憶起他自己當(dāng)年也曾那么大膽、精神、鮮龍活跳。

  那是父親最美的念念不忘的歲月!

  我們的歸期漸近,母親三番兩次提及,期望四弟能松口。她當(dāng)著父親祖父等人的面說:“早點去訂好票行不行?!?/p>

  “好吧?!备赣H說“訂幾張呢?”

  一屋子的人都盯著四弟,他也很敏感,故意用唱歌似的長音說:“丈量過我的莊園了嗎?長七步,寬五步。生出五百八十一只地瓜。”

  “大小都算?”祖父跟著打岔,“有的才拇指大?!?/p>

  四弟干脆地答:“是地瓜都算?!?/p>

  后來母親私下找祖父,希望他出面勸四弟。祖父攥著胡子思忖半天才說:“聽?wèi){他決定吧。”

  祖父婉轉(zhuǎn)地拒絕了母親。臨別前夜,他把我們叫到跟前。他說命運召喚每個人,人在哪里活著都是有苦有樂,窮也好,富也好,心里不苦遂了意愿就好。一個人一種活法。

  父親連連稱是。母親木木地站著,嘴唇于得像長了層軟殼。祖父示意,四弟還是株苗,不一定適應(yīng)每一種土質(zhì),但總有一種合適的土壤讓他長得最茁壯。

  我敬佩地望著衰老的祖父,想象著他年輕時的風(fēng)采。許多人違心地離開他們所愛的生活。祖父則固守一輩子。他沒吃過餅干、冰激凌,可他充滿活力。他從未唯唯諾諾,一生都是個出色的男子漢。

  四弟果然執(zhí)意不走,說舍不得莊園。我想那綠莊園是他心里積攢的圣土,它荒蕪了,他就會變得冬天一般冷。

  臨別那天,四弟顯得落落寡歡,說話也用小喉嚨。去火車站的路上,他挽住父親的手,不時歪過臉看父親的表。

  火車緩緩動了起來,四弟揮動雙手。一秒鐘后,他隨車疾跑開來,雙手迅猛地揮舞。起初還與列車平行,后來火車怒喝一聲,加速飛馳。四弟像是瘋了,雙腳蹬地如踩鼓點,橫沖直撞疾奔,嘴張得像離水的魚!仿佛積蓄的情感在這一刻爆發(fā),似決了堤的洪水滾滾而來!

  我們探出身子呼喊,只見四弟傷心欲絕地用袖頭擦拭眼睛。鐵做的火車無情地奔馳,四弟越變越小,最后成為一個小黑點在那兒跳躍、跳躍……

  母親嗓子里很怪了響了一下,忽然癱軟下來,低聲慟哭。那么多年來,母親一直是個堅強女神,這一次卻揮霍所有封存的壓抑著的脆弱……

  我們居然匆匆在小站下車,坐了回程車返回。父親的一頂帽子是探身看四弟時讓風(fēng)刮走的,他說得去揀回來。其實它沿口都磨禿了,早該扔了。但這是回程的最好借口,所以母親非常感激他。

  夕陽未落,無邊燦爛瑰麗,我們徑直奔向四弟的莊園。他蹲著雙手撐在溫?zé)岬耐恋厣?。他聞聲抬頭,驚得一激靈。

  “我們來接你走!”母親嗓音沙啞。

  四弟的眼光驚恐地掠過我們的臉,久久停留在柵欄的尖尖上。我嗅到四周濃郁的清香,它們蒸騰而來,彌漫在上空。四弟叉著腿站在那兒,垂著頭顱,仿佛在仙境中陶醉了。

  母親又說:“答應(yīng)了?以后不許反悔!”

  父親歉然地嘆息一聲,說:“別逼他,我們是來找帽子的,不是嗎?”

  四弟伸出舌頭舔舔他的唇,問,“帽子找到了?”

  “沒有?!备赣H看著遠天,“有的東西是不會失而復(fù)得的。我想不該返回來找它的?!?/p>

  四周肅靜極了,靜得我不敢喘息。母親威嚴地站著,極挺拔。四弟顯得束手無策,用枝條在浮土上打著X。

  不知過了多久,夜幕都垂落了,四弟哭起來,忿忿地說:“走就走!”他奮力拔起那塊木牌,舉止異常激揚,怒發(fā)沖冠。

  他大大地發(fā)了通無名火,惱恨恨地把木牌在地上頓了又頓。我們?nèi)寄康煽诖簟?/p>

  “他恨自己?!备赣H說,“他力不從心。”

  母親領(lǐng)著他回村,像押送俘虜。我頭一回發(fā)覺愛也會耽誤人,讓人迷失。

  四弟把木牌和新獵槍用油紙裹好,交給祖父,他垂著眼瞼,癟著嘴。母親屏聲斂氣,因為四弟還在等待祖父挽留。

  我祖父鄭重接過油紙包,偏臉換了口氣,寬大的嘴唇始終緊抿著。祖父一夜無話,和衣坐到天明。一清早,他捧住四弟的臉龐。只說道:“珍重哪!”

  祖父沒去車站送別,他說送親人走總不是樁樂事,說完就留住步。秋風(fēng)中,他老人家駐足巋然不動,唯有飄飄欲仙的白胡子舞動著。我為有這樣的先輩熱淚盈眶,只有偉人才這么堅貞不渝地遵從信念。

  四弟回家后家中的缺口就補上了。但是,以前有缺口時我們可以用想象來填上它,如今他使整個家都別扭。

  四弟開始總抱怨家里擠,要把床搬到院子里去。有一夜下雨,他竟如癡如狂,說他的莊園澆夠了雨水。母親為讓他安心讀書,請人在院子里鋪上了水泥。漸漸地,四弟身上那奇特的精力散了,總是懶洋洋的,還說為什么不多發(fā)明些提神藥。

  四弟學(xué)習(xí)成績平平,做事笨手笨腳,但仿佛是受挫之情在心底翻騰,他老是咕嚕咕嚕說些責(zé)備人的話。我很怕他就這么糟糕下去,總提醒他有過風(fēng)光的那一刻。我畫出了他莊園的柵欄、那木牌以及燦爛的艷陽。他在邊上畫門大炮,朝莊園猛轟,轟得它浮塵四飛,一片黯淡。去它的!他說。他的童音早早消失,嗓音變得不倫不類。

  祖父偶然也來信,母親讓它只流傳到父母這一級。父親讀罷信,總要哼哼那支鷹之歌,有的人喜歡城市生活,他們快快樂樂;而父親人在此,愛在彼。他四十五歲了,抱負還藏在一個暗袋里。后來一聽這歌,我就隱隱地難受,仿佛那是支憂傷情調(diào)的歌,關(guān)于鷹的歌詞只不過是一行暗語。

  一次,四弟去參加學(xué)校的野游,很晚未歸。后來有同學(xué)報信說四弟讓校方扣留住了。母親帶我火速趕到學(xué)校。四弟渾身上灰活像個鬼。班主任正在追問他為什么屢次三番往田里跑,攔都攔不住。

  “有股香味?!彼牡苷f得斬釘截鐵,太陽穴都青筋凸現(xiàn)了,“它往我鼻孔里鉆,我就想往那里跑,腳不聽話了。我找到那塊地坐下,腦子就清爽了。它跟我的莊園一樣大……”

  “紅薯地有什么香味呢?”教師大驚失色。

  母親哆嗦了一下,下意識地按住口袋,可那兒并沒有特別的貴重的東西。她拍打四弟身上的土屑,急急忙忙把他領(lǐng)回家,交給父親,然后就一頭倒在椅子上。

  父親讓四弟寫信給祖父匯報近況,他梗著脖子不從,翻著白眼說:“不想寫!”

  “我念,執(zhí)筆!”父親威懾地說。

  “祖父大人在上:見字如面,自父母攜孫一路平安抵滬……”四弟一筆一劃寫著,漸漸地,雙肘抵桌,弓著背,頭低下去,低下去,仿佛虔誠地俯身重溫松軟大地的寬博和那沁人肺腑的芳香。

  我不知四弟寫了多久,半夜醒來,發(fā)覺他仍獨自疾書,筆尖勾著紙發(fā)出動人心魄的沙沙聲,似乎急急渴渴地續(xù)補殘缺掉一片的童年的經(jīng)歷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