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冬,我記憶的搖籃……
寒冬,我記憶的搖籃……
我的童年,是在祖國的春天到來之前度過的。我兒時的記憶上,總是蒙著霜,披著雪,凝結(jié)著冰凌。
是的,嚴(yán)寒的冬季,是我的記憶的搖籃。所以,一提起童年,小朋友啊,我只能給你講幾個冬天的故事……
面前,擺著一張照片,一張仿佛落了層灰蒙蒙的塵埃似的照片。
照片上,幾只駱駝,悠著鈴擋,走著;拉駱駝的,拖著沉沉的步子,走著――扯韁繩的手,低低地垂下。那韁繩,長長的,一頭兒系在駱駝鼻孔里橫插著的小木楔子上;另一頭兒,松松地搭在拉駱駝的手里,拖得彎下來,眼看就要擦著石頭市路了……望著這張照片,我仿佛聽到了那陣陣駝鈴,沉悶,凄涼;又簡直感覺到了那塞外風(fēng)沙追著這駱駝隊,直逼到我跟前――甚至感覺到了那塵沙隨著刺骨的風(fēng),迎面撲了過來……
哦!我并不是在描述塞外沙漠的荒寒。請看照片上這石頭市路吧。這是哪兒?雨路盡頭,高大的建筑物是什么所在?拉薩河邊的喇嘛廟,還是大青山下的佛寺?不,都不是。認不出了?也難怪。這塵沙中的高臺、大殿,輪廓都模糊了;何況,它只映襯著步履艱難的駱駝隊,在照片上不過是灰沉沉的背景罷了。
這,就是三十多年前的天安門……
記得就是在三十二三年前,一個殘冬的黃昏,我下學(xué)路過天安門,親眼見過一串雙峰駱駝。駝峰間,搭著煤馱子;駝峰上,凍了一層殘陽的光。那駱駝隊,從西長安街,順金水河,慢吞吞地挪到了西華表附近。那末了兒一只駱駝,走著走著,“噗”地泄了一大泡糞。那糞,落到冰冷的石頭市路上,還冒著熱氣兒……猛地,一個小男孩兒,矮矮的,瘦瘦的,挎著個破荊條兒筐子,由西華表欄桿那兒,向甬路上跑去。兩只小腳丫兒,雖說套著雙鞋,可一跑,通紅的腳心就都亮了出來――那兩只鞋底子都磨透了大半兒,鞋幫子就“耍了圈兒”了。瞧,許是跑得太猛啦,從他挎的筐子里顛出了幾塊煤核兒。他也顧不得撿了,跑上去,就把兩只腳都渥到了那攤冒著熱氣兒的駱駝糞里――??!透過風(fēng)沙,我當(dāng)時似乎看見那個比我小好幾歲的男孩兒,臉上漾出了一絲笑紋兒……
如果有人問我,天安門留給我最初的記憶是什么?我就說,是――風(fēng)沙,落日,石頭市路,慢吞吞挪著的駱駝隊;還有,一攤冒著熱氣兒的駱駝糞里握著的一雙通紅通紅的、鞋幫子耍了圈兒的小腳丫兒……而那一切,都像我眼前這張從一本什么舊雜志上剪下來的照片一樣,透過灰暗的風(fēng)塵,在記憶中卻越來越清晰了……
在我童年的記憶里,北京這古城總是灰蒙蒙的。可也有些東西沖破了迷茫的灰暗,曾在我的生活里閃過光。比方說,這古城街頭叫賣的黃里透紅的海棠果兒蘸著的冰糖葫蘆兒,灑上了各色果子汁兒的雪花兒刨冰什么的,就是。
可北京解放前一二年,老百姓的日子簡直一天不如一天了。原來,那些小康之家的孩子們,手里常攥著些零錢,是可以買點兒什么小吃食的。比如,三伏天,西單、東四一帶,就常有賣雪花兒刨冰的――名字好聽,用的可差不多都是從什剎海里鑿出來、在冰窖里答了小半年的河泡子冰。不過,在孩子眼里,那一小碟兒、一小碟兒的冰花兒上,澆著些桔子黃的、櫻桃紅的或是蘋果綠的果子汁兒,就是看那么一眼,也夠涼快一陣兒的。還有,一上冬,大點兒的十字路口上,每到天傍黑兒,就擺出了挑子或是挎籃兒,上頭插著各式各樣兒的、蘸了一層透明糖皮兒的葫蘆兒――有紅果兒的、山藥的、荸薺的……在小電石燈底下一照,閃著誘人的光。其中,最對我口味的,是海棠葫蘆兒。不但酸甜可口,就是看一看,黃里透紅,也挺醒目。何況那一串海棠果兒當(dāng)中的頂頭兒一個,總選的是大個兒的,還總留著那根蒂把兒,活像個梳著沖天辮兒的娃娃臉兒呢……可那兩年,就連這些并不算尊貴的零食,孩子們也越來越難于到口了。
大概是1947年深冬,一個刮著小北風(fēng)、干冷干冷的晚上。我湊足了一串兒糖葫蘆兒錢,跑到街上。一抬頭,見大街拐角兒擺著個挎籃兒,里頭插著一串兒一串兒的葫蘆兒;籃子提梁上,綁著盞小電石燈,在夜色里晃悠著。到了跟前,我蹲下身去,問了價錢,仔細挑了串兒海棠的。剛站起身來,要走,這才見那看攤兒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兒――頭上裹了條舊圍巾,頂心一根辮子,大半兒臥在圍巾里;臉,黃黃的,兩頰卻微微泛紅。不知是傷心,還是落下迎風(fēng)流淚的癥候,臉上掛著淚珠兒。就在她接錢、收錢的一會兒,淚珠仿佛已經(jīng)凍在了小臉兒上……啊,一恍惚,我覺得那黃中泛紅的臉頰,好像是個……凍海棠!我一轉(zhuǎn)身,就往回跑。一路只想著:她爸呢,她媽呢……回到院子里,借著屋里的燈亮兒,凝望手里的葫蘆兒――那上面閃光的東西,竟像是凍在臉上的淚……我默默地繞到了房后,把那串葫蘆兒悄悄地插在了后窗戶框上的裂縫里。直到過了正月,也沒敢……沒敢去再看上一眼……
至于那澆著各色果子汁兒的刨漿,后來,竟也同它告別了。那緣由么,還得從北京解放前夕說起……
1948年初冬季節(jié),我已經(jīng)上了初中。記得有位教歷史的老師,講孫中山晚年來北京治病,還堅持聯(lián)俄、聯(lián)共、扶助工農(nóng)的三大政策;講“五四”運動中,陳獨秀、李大釗、魯迅在北京的活動……有一回,這位老師還告訴我們,在德勝門橋頭附近,有個曉市兒。起個大早幾,去一趟,有時候能碰見地攤兒上擺著好書,連魯迅的書都有。說著,他舉起一本薄薄的小書,封面微微發(fā)褐,可那三個題箋的字,卻醒目得很:《二心集》。然后,他微微一笑,并不把舉著書的手放下來,只輕聲說:“曉市兒,是‘破曉’的‘曉’啊,到那兒去轉(zhuǎn)轉(zhuǎn)吧,也許會帶回些光明來的……”
于是,我悄悄約上兩個要好的同學(xué),一連幾個星期日,起了大早兒,帶上各人的全部積蓄,到曉市兒去了。
所謂曉市兒,不過就是臨時擺下的一長溜兒地攤兒。出售的,幾乎都是等著米下鍋,或是盼著藥救命的貧寒人家自用的衣物雜品。而我們?nèi)剩活櫟氖桥f書。誰知,去了兩三次,竟一無所獲。有個同伴兒泄了氣,就再也不去了。
記得是人冬以后,下了頭場雪的那個凌晨,我跟另一個同學(xué)趕到了曉市上。市上攤兒不多。轉(zhuǎn)了一圈兒,還是沒什么發(fā)現(xiàn)。我正就近蹲在了一個小攤兒旁邊,有些失望的時候,那個同伴卻盯上了一個似乎也是逛曉市兒的人。其實,那人就站在離我只一兩步的地方。借著昏暗的路燈,我抬眼一看,見那人比我那個同學(xué)略高一些;年紀(jì)也超不過十五六歲。穿著件黑里發(fā)灰的舊棉襖,一條藍中透灰的學(xué)生褲;褲腳兒,扎著麻繩兒。再一看,腳上是兩只不成對兒的鞋――一只似乎是土黃帆布面膠底兒的;另一只,是黑粗布面布底兒的。我又一抬眼,見他手里捧著本舊書,正低著頭,瞇著眼,嘴唇微微嚅動,吃力地,喃喃地念著;我那個同伴呢,盯著的,正是他手上的那本書!大概是覺察出有人關(guān)注著他了,那小伙子……不,回想起來,當(dāng)時他還只是個大孩子,連忙抱歉似的,貓腰把那書輕輕兒放回到原地兒去;然后,向那地攤的主人,一個五十來歲,滿面憂愁的婦女點點頭,又朝我的伙伴兒笑了笑。這時候,我正站起身來,幾乎跟他打了個照面兒――啊,他一笑之前,露出了一對兒虎牙……
結(jié)果么,一本“民國二十六年二月出版”,“發(fā)行者”署為“青年書店”的魯迅遺著《半夏小集》,成了我和我那個好同伴兒的共同財富。當(dāng)時,我們高興得沒顧上跟那位老婦人講價還價,交了錢,拿起書就走。還是我那個同學(xué)細心,想找找剛才就站在這兒的那位尊敬魯迅的讀者,大概是想跟他說幾句什么??伤娜チ??
噢,在那兒,橋頭那兒的路燈底下,聚著一伙人,蹲的蹲,站的站,仿佛都在等待著什么似的。那個小伙子,已經(jīng)隨著幾個人,踏著積雪,向橋南走去了。
等我們跑到歷史老師家的時候――他就獨自住在什剎海岸邊的一個小胡同里,老師一面為我們來得這樣早而有些吃驚,一面接過那本書,只翻了翻,就捧著書,嚴(yán)肅地說:“這是魯迅逝世紀(jì)念版!”談話立刻就熱烈了起來。這中間,我們也提到了那個小伙子,談到了橋頭旁邊那一大群似乎有所期待的人。老師聽了,一時沒說話;好一會兒,才告訴我們,那路燈底下聚著人的地方,就是“人市”!那是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賤價出賣勞力的人們自我拍賣的、人的市場!
又一個星期日,我和我的同伴又去了趟曉市兒。心中不僅期望著好書,還惦著那“人市”,惦著那個從“人市”走下橋頭去的小伙子??赡翘欤胍臅?,一無所得,想見的人,也沒遇上……意外的是,在“人市”那兒,遇見個滿頭白發(fā)的老奶奶。她,攤開兩只手,不住聲地念叨著:
“七天啦,他還沒回家!我孫子,沒爹沒媽的,出來攬活計來了。為我,都是為我呀!下頭場雪那天,半夜里出的家門兒!腳上穿著一樣兒一只的鞋……哪位善人看見我孫子了,賞給我老婆子一個喜信兒吧……”
聽著,聽著,我們趕緊轉(zhuǎn)過臉,一口氣跑下了德勝門橋頭……
沒多久,那首有名的《解放區(qū)的天》就唱遍了北京城。北京的天,真的破曉了。
記得那是在北京解放后的頭一個正月。我們幾個同學(xué)去看望那位歷史老師。趕到老師家,屋門上卻扣著鎖。我們就想到對面什剎海上先去打會兒冰溜兒。才到岸邊,卻見一棵大柳樹底下圍著不少人。擠進去一看,三四個拿著長矛似的冰镩子的人,剛把鑿出的一大塊冰蛇子撬上岸來。我知道,這是給冰窖鑿冰的工人。往年,夏天賣的刨冰,多半就用的是這海子里的冰??蛇@些人怎么都不出聲兒,光這么站著?
人們又沉默了好一陣子。
“許是個年關(guān)前頭,尋了短見的吧。”人群中有人低聲試探著問了一句。
“不一定,”一個二十出頭的鑿冰工人搭言了,“許是賣了一天苦力氣,掙下幾張隨風(fēng)兒縮的‘法幣’忙著奔家,圖近便,才從海子冰面兒上抄道兒插過去??扇f沒想到……瞧,剛才我這最末一镩子,差點兒傷著他的腳……”
噢,可不――那大冰坨子,一頭兒真的留著幾道子冰镩鑿下的深痕。透過那新鑿開的冰碴,我隱約看見了睡在冰里的那個人的兩只腳:一只,穿的是土黃膠底鞋;另一只,是黑布鞋……
“唉!”人群中有個年長的,深深嘆了口氣,“沒熬過這個‘三九’天來呀。家里的親人,許還盼著他呢……”
猛地,在我眼前,一個露著兩顆虎牙的年輕人的笑臉兒,跟一個白發(fā)蒼蒼、正呼喚著孫兒的老奶奶的愁容,匯合在一起了……
是的,北京破曉了。這古城,仿佛從一個千百年長的灰沉沉的夢里醒了過來。
如今,三十年過去了。生活的色彩么,也美好了,豐富了。近兩年,別的且不說,就連長期停產(chǎn)的一些北京風(fēng)味兒小吃,也恢復(fù)了。冰糖葫蘆兒的品種正在增多。倒是那種澆著各色果汁兒的刨冰,卻一直也沒見上市。其實,解放以后,刨冰用的早就改成潔凈的機制冰了。那雪花兒似的冰末兒,再加上各種果汁兒,什么桔子黃的,櫻桃紅的,蘋果綠的,顯得比昔日更引人了??晌?,只要是冰,無論是天然的,機制的,大塊兒的,小末末兒的,我竟還是連多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。
啊,三十年來,每次回憶童年,回憶往事,我?guī)缀蹩傄耄寒?dāng)年:那個把一雙小腳門上握在駱駝糞里的揀煤核兒的小男孩兒,那個守著糖葫蘆攤子、臉上凍著淚痕的小姑娘,他們,可曾參加了1949年10月1日在天安門前舉行的開國大典?他們,可曾投人了1976年清明時節(jié)在天安門前掀起的決戰(zhàn)?嗯,那大典,他們參加了;那決戰(zhàn),他們也一定投人了――不知為什么,憑了一種孩子般的想象,我心里總難免這樣固執(zhí)地肯定著??伞挥兴?,只有那個背著苦難卻還那么溫和、那么知禮的小伙子,只有那個穿著兩只不成對兒的舊鞋,匆匆走完了自己人生道路的大孩子,只有他,任憑我怎樣想象,也只得承認:他既沒能參加那曠古未聞的盛會,也沒能投人那史無前例的斗爭――因為,他的呼吸,他的愿望,連同他年輕的生命,早已被無情的嚴(yán)寒永遠封凍在那塊大冰坨子里了。
啊,回顧那漫長的寒冬,祖國曾經(jīng)背著多么沉重的負擔(dān)啊。她的步履艱難,似乎只能應(yīng)和著駝鈴的節(jié)拍,那是可以理解的??晌疫€是要說,在幾千年的漫漫長途中,如果歷史只加快一小步,那么,那個一笑露出兩顆虎牙的大孩子,也許就不至于被活活封閉在那口冰棺材里了……
讓那個在天安門前緩緩挪動著駱駝隊的時代,讓那種以駝鈴的節(jié)奏當(dāng)作生活節(jié)奏的慢吞吞的日子,一去不復(fù)返吧――這就是我每當(dāng)回憶這些往事的時候所要說的話。
哦,小朋友,提起童年,就請原諒我只能給你講這么幾個冬天的故事吧;因為,寒冬是我的記憶的搖籃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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